访问者：万新宇，简称：万
受访者：柯玉鹏，某研究院院长。简称：柯
万：柯院长，两会期间假货问题成了热议，一些人炮口直指马云，聊一聊这个话题？
柯：好的，网民声讨马云，电商确实难辞其咎，但是制假是源头，热衷于买假货也是这个罪恶链条上的重要一环……
万：有人愿意买假货？
柯：很多人，明知是假冒“名牌”，照穿、照带、照用，乐此不疲，姚明有个公益广告：没有买卖，就没有伤害……
万：造假货+卖假货+买假货=假货一条龙？
柯：近日经合组织发表一篇调查报告《仿冒品和假货贸易》中指出，中国已经成为全球第一大假冒商品流出国，63.2%的假货从中国流出，大陆是假货的主要来源地……
万：假货频出的背后是什么？
柯：这恐怕要从深层次商业文明谈起：记得2008年佳士得拍卖圆明园流失的鼠首铜像吗？中国籍男子蔡铭超以3149万欧元成功竞拍……
万：有点儿印象。
柯：可滑稽的是，拍了不买，蔡本人多次高调表示绝不付款，就是让它流拍。“义正辞严”之下，这个令国家蒙羞的举动却赢得国内网民的一片喝彩……
万：这也算爱国？
柯：爱国没有错，但以不负责任、破坏契约的方式来爱国，而且那么多人呼应，确实匪夷所思。我一直在想，有个什么词最适合形容蔡之流……
万：“爱国贼？”
柯：哈哈，你太有才了！
外媒把中国称为“骗子的国度”确实很伤国人自尊，但国人普遍缺乏契约精神也是不争的事实……
万：什么是契约精神？
柯：契约精神源自西方宗教中的“立约”，是西方商业文明的基础。契约精神催生了商业文明，同时商业文明又强化了契约精神……
万：互为因果？那国人为何独缺这种精神呢？
柯：首先国人普遍缺少宗教信仰。举头三尺有神明，失去了一个无所不在的监督者，一切靠自律，能行吗？……
万：人在干，天在看？
柯：还有就是自古的重农轻商传统，商品短缺、交易贫乏，偶有交易，也是熟人间，所以，陌生人交易所依仗的契约精神就很难产生……
万：最近看了一本《太祖转》，讲他一生都以谈钱为耻……
柯：我也看过。太祖是一位大人物，却不是一位工商文明标准下的伟人。书中有个细节，他最后一次摸钱是在秋收暴动前被民团抓住，他摸出袜子里藏着的几块大洋，贿赂人家，拿人钱手发软，一不留神就把他给放了……
万：否则，就没了后来的一代风云人物？
柯：是的，从此他就不再摸钱了。你想想看，他不谈钱，不摸钱，视钱为“阿堵物（注1）”，怎么可能对工商业的价值有感觉呢？商业文明的建设从何谈起？……
万：善于变通的文化基因也是一个障碍？
柯：是的，契约精神就是遵守规则。但中国文化就在乎机灵，在乎变通，在乎兵不厌诈。比如田忌赛马的故事，就是国人称道的案例……
万：这有什么问题？
柯：这就像邹市明是金腰带，泰森也是金腰带，但你不能让他俩打比赛，一个是世界羽量级拳击冠军，一个是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，邹市明在泰森面前打不了一个回合就会被KO。所以，同一体重、同一级别的选手才能公平对决，这就是规则……
万：学校的诚信教育也是一个问题？
柯：大（lao）人（shi）说：不可以撒谎，说谎是不对的，如果说谎就会受到惩罚！但孩子很快就会发现大（lao）人（shi）做的正是他们不让孩子做的，孩子们就想：“大人是在说谎？还是事情是不一样的？”
万：有人认为道德沦丧，欺骗文化已经形成？
柯：在过去几十年里，政客、官媒习惯性地对大众说谎，这使得愤世嫉俗的氛围蔓延，也是假货横行的一个间接因素……
万：这算当代原因？
柯：不是！在历史上说谎和欺骗一直都有，我们并不清楚现在是不是更糟？
万：西人为什么比我们守信？
柯：你错了，其实西方人并不比中国人守信，就在上周，时隔五年耐克又现“气垫门”……
万：什么是气垫门？
柯：去年 4月耐克官网上发消息：球星科比2008年北京奥运会夺冠时所穿的球鞋复制版限量发售，这款鞋后跟带有耐克的专利气垫，但消费者穿上后觉得不对劲儿、发硬。在追问下，客服人员承认了一个惊人的事实：这款鞋后跟里根本没有气垫！
万：耐克怎么解释？
柯：耐克给出的回应是：产品描述失误，可以全额退款……
万：好无耻！这难道不是假货？假宣传？
柯： 别生气，我给你讲个小故事：很久以前有一群食肉动物叫做“2”，很傻很勤奋，但干活个个争先，分配从不争执，属于“毫不利己、专门利人”的一群……
万：现实中有这样的动物吗？
柯：有啊，非洲就有一种蓄奴蚁（注2），奴隶蚁勤勤恳恳从无怨言，而奴隶主蚂蚁连吃饭都要别人喂……
万：好像《物种起源》里有这个例子？
柯：后来基因突变出了一个骗子2，好吃懒做不干活，2们无智也不在意。骗子2坐享其成，诚实2则不断在捕猎中折损，久而久之，诚实2负担越来越重，骗子2数量大增……
万：二者比例越拉越大？
柯：是啊，直到有一天最后一只诚实2死去了，而骗子2又不会捕猎，最后也全部饿死……
万：这则寓言说明了什么？
柯：说明：极端诚实的社会可以让大家的利益最大化；第二，从个体利益上看，在一个社会中，自私的策略优于无私的策略；第三，极端自私的个体无法维持一个社会的长期生存……
万：长期生存，“三条”平衡？
柯：对！恶人策略虽优于好人策略，但会受到限制；“雷锋”虽好，但缺乏遗传基础，必须通过特定机制才能形成……
万：2们要有智力就好了？
柯：对，智力就是一个限制因素，2们有了智力就有了分辨力，就可以打击骗子。但智力并不改变骗子自私的逻辑，智力也不会专门为了保护诚实2而生……
万：就是说，骗子2照样会通过谎言达到欺骗诚实2的目的？
柯：是的，带有一定程度欺骗能力的智商，在一个完全是诚实智力的群体中仍然有进化优势，只是我们很少从进化的角度探讨欺骗的意义，更多的是在谴责它带来的负面影响……
万：你说欺骗是人的本能？
柯：欺骗不是本能，是技能，在人类早期的历史中，它助力了人类先祖的生存……
万：为什么？
柯：先祖没有厚厚的皮毛和锋利的爪牙，只能感谢祖先的欺骗技巧，使得他们在严酷的环境下活了下来……
万：有了他们的“初一”，才有了我们今天的“十五”？
柯：是的，但智力的进步也会让2们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调整，在最后一只诚实2死掉之后，面临饥饿，骗子2就会变得不那么自私，学着进行捕猎……
万：适应性调整？
柯：于是，进化的结果就稳定在自私的大背景下，带有一定程度的诚信，冲突中有一定的合作……
万：这就是孔子说的：“发乎于情，止乎于礼（注3）”？
柯：说的对但不完整，“礼”属道德范畴，止乎于“法”，止乎于规则，才完整。诚信通常都是在面对外部压力所做的妥协，一旦外部压力约束放松……
万：本性就会露出来？
柯：自然选择并不偏爱那些如镜子般精确反映世界意象的神经系统，当然，这并不意味着大自然不在意真实、诚实和公正……
万：你这话有点儿绕？
柯：更讽刺的是：我们在一个重视真相的社会系统内享用着谎言和欺骗带来的好处……
万：这好像很难讲得通？
柯：是的，但自然选择确实对人类的欺骗是知情的，并参与其中……
万：你的话我糊涂！
耐克同款鞋在美国有专利气垫，到中国后就没有了？
柯：道金斯说：“你为我挠痒，我就骑在你的头上”，
所以，不管哪种动物，也不管哪国人，这种策略适合所有生物的进化需要……
万：人生伊始到终结，谎言和欺骗无孔不入？
柯：对，谎言和欺骗是谁也无法避免的现象，诚信的建设要靠制度来保证。
我去过美国N多次，美国确实是一个信用社会，但不是美国人有多好，而是只要有一次不诚信的记录就很难在社会上“混”了，当初那些给你堆笑脸的保险公司，银行、社会服务机构马上就会翻脸……
万：像翻书一样？
柯：比如你向银行借了5万美元，由于经济不好，你向银行申请还一半，行！你的信用马上折损一半；完全不还，也行；但，三年内你就与信用卡绝缘了……
万：会不会饿死呀？
柯：没有诚信的老美简直寸步难行，生不如死。这就迫使他们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珍惜诚信……
万：这算不算“伪善”呀？
柯：从“大恶”是走不到“大善”的，中间要经过“伪善”。
假货泛滥的背后除了暴露了我们商业文明不够发达之外，制售假案刑罚不足，犯罪成本过低，对犯罪分子震慑不够，也是导致制假公开化、产业化的重要原因……
万：听说马云在呼吁：像打击酒驾一样打假？
柯：国家工商总局的头儿张茅先生也响应了马云的呼吁：加大惩戒力度，不能“纸上谈兵”，有些企业罚一二百万无所谓，那就让它“一处犯法，处处受限”，加大杀伤力和压力……
万：改革开放都几十年了，中国经济已是全球老二，可商业文明之路却步履维艰？
柯：也不要悲观，诚信的建设需要几代人持续不断的努力。也就是说，最初，诚信只是一种选择，久了，诚信会成为一种道德……
2017年3月27日于龙岗
